(雜談傳真)男裝秋瑾與花木蘭迷思   七加一

 近日我拜讀了黃天先生在新出版的一百零八期《文化雜誌》上的三篇秋瑾研究文章。黃天先生遠赴東瀛考察了珍貴的文獻文物,為海內外的秋瑾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素材。

 其中,黃先生在第一篇文章《秋瑾赴日留學引路人服部繁子的遺文研究》中引用了服部繁子憶述秋瑾的文章,對秋瑾如何東渡日本留學、秋瑾與丈夫的關係,及後來她回國的因由等方面進行了梳理和分析。服部繁子的文章詳細記錄了她與秋瑾的相交過程,他們的對話非常有意思,最讓我再三回味的一部分是服部繁子回憶起最初與秋瑾相見,她心中暗想「出現在我眼前的這位朋友,到底是女是男呢?」

 原來當天秋瑾著洋式男裝,服部繁子記她的「袖子過長,從袖口中透出纖纖素手,握着幼細的手杖,過於闊大的褲管下露出一雙破舊的棕色皮鞋,胸前繫掛着綠色的領帶。」看慣了歷史教科書上身穿日式服裝的秋瑾形象(註:黃天先生在附文中也對此形象作了考察),一時之間我也想像不出來到底男裝的秋瑾是何模樣,幸得服部繁子用漫畫的形式大致描畫了當天的男裝秋瑾像,正是這一期《文化雜誌》封面上的元素之一。

 秋瑾身為女兒身,為何要作男裝打扮?服部繁子也曾問過秋瑾,兩人的對話如下:

 今天真的談得很好。我想說:「秋瑾,你為何要穿男裝而且是洋服?我大概猜想過,但不知對不對,我想聽聽你的想法。」

 秋瑾那白皙的臉頰頓現光彩,撅起薄薄的嘴唇說:「我作男裝打扮的想法嘛……夫人是知道在中國男子是強者,弱質女子一直受到壓迫。我想設法令自己有一顆如男子一樣的強者之心,便先要從外形裝扮成男子,這樣,內心也會變成男子的心。而那種髮式是夷人的風俗,不是中國人必效的。因此,我就穿上洋服。夫人,是不是這樣?」

 我輕輕點頭回答:「這樣你就如願地成為強中之強的人啦?」

 秋瑾略帶羞澀地說:「是的!」

 我懷着憐憫之心,望着她說:「我的想法和你有點不同。作為女子,並非生來就不如男子;作為人,男女是同等的,亦應同權。孔子論孝,不是只說孝父,而是並提孝順父母。也就是說,在家庭裏面,男女是同權的。你作男裝打扮的想法是充滿幼稚的。對男子的羨慕而力求在形態上作模仿,這不如說是卑屈之想。穿上男裝,也不能就改變身體的本質。女子終歸還是女子,絲毫沒有可恥,堂堂正正地更會令男子敬慕。」

 秋瑾睜大眼睛看着我。不久,她又撅着嘴說:「夫人說得也有道理,但我不會放棄己見。」

 上述的對話置於今日,仍然是女性主義經常談論的內容。在各種呼喊「女子能頂半邊天」的自強運動中,女性要擺脫柔弱可欺的刻板印象,大多需要勉力建立一個「強硬」的形象。然而,大多數與「強壯」有關的文化符號都被父權社會所壟斷。百年前的秋瑾希望「從外形裝扮成男子,這樣,內心也會變成男子的心」,正正突顯了千百年來舊中國父權社會秩序的積澱,讓「強人」想像只有單一的男性形象。

 另一方面,女性對男性符號的模仿,是一種在父權社會中的適應政策。女性通過對外宣告她是父權形態的同路人,從而逐步實現她在男性社會地位的提升,期望可以突破「天花板」。然而,女扮男裝的成功者往往無法宣告女性力量的勝利,因為男性社會透過定義這個女性的成功,是因為她「足夠像一個男性」,以此達至女性始終是「第二性」的自我論述。

 這就讓我想起了內地著名的文化評論家、性別研究學者戴錦華就提出的「花木蘭式困境」。

 女扮男裝的花木蘭是男人世界裏的英雄,然而征戰過後,木蘭在「脫我戰時袍,著我舊時裳」之際,重新平衡了被置換的性別角色。她英雄的一面被留在了厚重的戰袍上,「當窗理雲鬢,對鏡貼花黃」的柔美繼續妝點她的女性面貌。至此,在這個故事中男強女弱的父權社會秩序再一次得到鞏固。

 站在今人的角度看前人,秋瑾的男裝打扮當然反映出局限性,但同樣反映出近現代中國的女性主義者對自強之路的探索與迷思。百年過去,秋瑾的迷思仍是當代不少女性的迷思,女性主義與傳統的父權思想之間仍然充滿張力。政治的革命,秋瑾身死而後人繼之;性別的革命,後繼之人較之可謂甚少,唯盼同志們繼續努力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