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十年前的澳門大學入學試題，現代文閱讀節選的是冬春軒先生的《一個「漲」字》。講完試題，我又忍不住借題發揮，問起學生最近關於日本年度漢字的事，可惜學生都不知道，日本選了一個「密」字來總結二零二零年。
為了應對疫情，日本政府呼籲國民要避免密閉場合、人群密集和密切接觸。除此「三密」，「密」字也指人與人在物理距離雖然拉遠了，但是心理距離卻透過網絡拉近了。在票選中，「禍」字佔第二位，「病」字佔第三位。看得出來，二零二零年注定是繞不過「疫情」的。無獨有偶，新加坡一報刊主辦的「字述一年2020」漢字投選結果出爐，「罩」字當選為年度漢字。說完，我的職業病犯了，當場給學生留下一道課後思考題：二零二零年，你會選擇哪個漢字來總結呢？
對我而言，二零二零年盡在一個「退」字。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讓人一退再退，退居室內，而不幸者卻掙扎在死亡的邊緣，退無可退。生命的花瓶現出了裂縫，脆弱得再也經不起命運的敲打，春天來了，卻讓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。苦痛似乎離我們很遠，但隨時會降臨在每個人的身邊。冷冰冰的數字背後是熱乎乎的生命，他們最後的防線是醫院，再往後退，就是死亡。而我慶幸自己，還有機會選擇隔離，尋找生命的庇護所。為了重返工作，我先是返澳隔離，住在學校天台，生活的圈子從一家人退回到一個人。偶爾能與同事抱團取暖，但更多時候卻困在斗室，與窗外的大樹為友。疫情之下，我們迫不得已離家出走，之後又被禁足，而復課的消息卻是一延再延。
之後，遇上內子要動手術，於是我又返回珠海陪護。這次隔離算是前功盡棄，但是能夠回家，卻是最大的補償和慰藉。在那一周，醫院和家便構成了兩點一線，所幸內子術後恢復順利。不久，網課開始，給學生上課的地方便從課室退至網絡，雖然彼此都覺新鮮，但是成效難免大打折扣。那時，我和內子要給學生上網課，兒子也上網課，為了避免互相干擾，一人佔了客廳，另一人就要退居室內。所幸課表是錯開的，不然三人同時開場就難辦了。之後，復課消息傳來，而次日就要再次踏上隔離之旅。還記得那天是兒子的生日，蛋糕沒吃幾口，我們就匆匆忙忙地撤退了。雖然萬般不捨，但是為了能夠順利回去上班，也只能將他託付給老人了。現在想想，每一次的「退」，都是為了日後的「進」，而我們的「退」，又何嘗不是別人的「進」在給我們打掩護呢？
復課之後，日子慢慢回歸日常，這曾被我們忽略的日常，在失而復得後變得尤其珍貴。原來我們所擁有的一切，本來就不是理所當然，正如生命，又如健康。在這一年，由於長期缺乏鍛煉，時不時還失眠，身體開走下坡路，先是帶狀皰疹大駕光臨，挨了快一個月才緩過神來。之後又在上班期間扭到了腰，動彈不得，所幸只是拉傷了筋，過三天就好了。為了調養這每況愈下的身體，我開始看中醫，每天早晚固定兩包中藥，前前後後喝了兩個多月。本以為這抵抗力增強了，誰知一場傷風感冒又令我對中藥失去了信心。其實，藥補不如食補，食補不如氣補。老中醫也說了，每天若能吃好，睡好，適當運動，保持良好心態，身體就能恢復元氣。
然而，過往除了正常工作，還要兼顧家庭，這委實是一桿難以平衡的秤。假日偶爾還要到處奔波，每每事未完成，心有掛礙，後半夜的覺就泡湯了，這就是強迫症給我埋下的後遺症。以前沾床就睡，對別人的失眠是無法理解的，現在深切地體會到箇中滋味。身心俱疲之下，體質一退再退，也就在所難免。
這一年的病與傷確實令人苦惱，所幸不是大病重傷，但也足以給我敲響警鐘。曾聽人說，「精壯暴死，久病延年。」回想之前，自以為還年輕，凡事務求精進，甚至在細節上跟自己較勁，一旦遇有阻礙，內心難免鬱結。誠然，過去的一年也取得不少成績：在一次高考作文「下水作文」比賽中獲得特等獎，在一場教師書法賽中獲得金獎，在本校接受一次專業成長訪談，在本澳首次分享教學經驗……每一次用心的付出，總會迎來迴響。當然，我也曾不自量力參加一些比賽、活動，且常常是來者不拒。做事總是抱著逆水行舟，不進則退的想法，精神長期浸泡在焦慮的汁液中，身心也就難得自由。以前雄心壯志，再艱難的事也是「頂硬上」，如今凡事還得顧著家人，不能再這麼奮不顧身了。以前有所付出，期望別人知道，期望別人看見你的光芒。其實，在別人的眼裡，那不過是一點微光。在這世間，人不過是一粒微塵，適當地選擇退，有所不為，才能更好地有所為。事有所成，要在自足，大可不必以世界的眼光來丈量自己。
在這充滿陰霾的一年，傷病與榮譽打成了平手，唯有女兒才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美禮物！女兒的到來，如一道光照進我們的生活。她睜開小眼睛，餓了就吃，睏了就睡，不計較這世間的得與失。難怪老子說：「知其雄，守其雌，為天下谿。為天下谿，常德不離，複歸於嬰兒。」嬰兒是純真無瑕的，無私無欲，故能無憂無慮。只是，想讓內心退回到嬰兒的狀態，這就需要一輩子的修行。
二零二零年，敗也「退」字，成也「退」字。我所想像中的「退」並非消極之退，正如張養浩所言，「進則安居以行其志，退則安居以修其所未能，則進亦有為，退亦有為也。」進退有為，關鍵在於「安居」，世事紛擾，不如退之於心，等心修復好了，這樣才能看清自己，看清世間，看清未來。◇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