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總覺得,澳門的味道藏在土生葡菜的砂鍋裏。
上週朋友組織土生葡菜聚餐,要求每人帶一道代表菜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葡式大雜燴——那種將臘腸、豬皮、白菜、紅蘿蔔和馬鈴薯層層疊疊燉煮的料理。準備時,我站在廚房盯着砂鍋裏漸漸沸騰的湯汁,蒸汽模糊了周圍的空氣,卻讓記憶格外清晰。
小時候住在雀仔園附近的老公寓,樓下就是土生葡人開的小餐館。放學後常看見老闆娘在門口處理食材,她總是把不同顏色的蔬菜碼放得整整齊齊,像在排列某種密碼。那時候不懂甚麼叫「文化交融」,只知道她會用廣東話罵偷吃的野貓,轉身又用葡語和丈夫吵架。
聚餐那天,我帶着砂鍋走進朋友家,立刻聞到空氣中混雜着咖哩、椰汁和肉桂的氣味。長桌上擺滿了來自不同文化的料理:非洲雞旁邊是中式蒸魚,葡國炒飯挨着馬介休球。我們分享食物的同時,也交換着各自記憶中的澳門。
澳門的魔力就在於此。它從不強求文化融合,而是讓各種元素並存,像砂鍋着的食材,各自保持本色卻又互相滋潤。葡萄牙航海時代的香料,廣東漁民的烹飪智慧,東南亞移民的飲食習慣,全都在慢火燉煮中達成默契。
現在每當我看見遊客在議事亭前地拍照,總會想起那個砂鍋。他們拍下葡式碎石路、中式騎樓和巴洛克教堂,卻未必能捕捉到這座城市的本質。真正的澳門不在明信片的風景裏,而在這些日常的飲食細節中,在我們這代人習以為常的文化切換中。
聚會尾聲,砂鍋見了底,只剩下一些濃郁的湯汁。有人提議用麵包蘸着吃,讓我想起小時候總愛這樣做,直到把盤子擦得發亮。那時候不懂珍惜,現在才明白,能同時擁有麵包和砂鍋,能同時說粵語和聽葡語,能在狹小的街區裏遇見半個世界的縮影,是多麼奢侈的事。
朋友問我下次聚會想做甚麼菜。我說或許嘗試葡國雞,但肯定還是會用砂鍋慢燉。因為在這個追求效率的時代,有些滋味需要時間,就像有些理解需要經歷。澳門教會我的,正是這種等待的智慧,讓不同的文化在時間的文火中,自然熬煮出獨特的風味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