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天文《荒人手記》有幾頁寫魚的垂死求生,惹人泫然:
「徵兆先是失去重心,魚顛躓於途的努力不使身體傾斜。若傾斜超過了四十五度角,魚會抖擻一振朝前衝,藉衝力把身體扳正,平穩浮一刻,又斜了。幾番起落,終將放棄前,魚倒栽蔥地以吻抵住缸底遊遊遊,最後,一鬆口,飄開,像慢動作放映栽一記大筋斗,仰腹跌在缸底,不動了。其生與死之角力過程,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。」
我家養的魚,大都是這樣失鰾而死的。失鰾原因有若干,或進食過量,或細菌感染,無論如何,都難以救回。網上有人試救:將病魚隔離,水溫控制好,加適量專用鹽,然後靜觀其變。有成功者,有失敗者,亦有成功在望終而失敗者,原因複雜,難以深究。觀賞魚畢竟脆弱,經不起再三折騰。
但脆弱的也有頑強的一面。正如《荒人手記》裡的魚,牠知道自己身陷絕境,卻不放棄,只要一息尚存,就殫力掙扎,絕境求生。也正如之前我家養的一條小魚,牠也是因失鰾而死:死前常浮近水面,貼著魚缸四隅而遊;不久身體開始傾斜,四十五度,九十度,一百八十度……然後使勁奮疾而遊,往來翕忽,片刻力盡,又一百八十度地浮著。如是者不時奮起,須臾稍息;直到終於遊不動了,通體反轉浮在水面,嘴巴歙張,彷徨地發出無聲的吶喊。我於是撩動周圍,嘗試讓牠振作起來;初時尚算可以,慢慢地,又開始翻側,幾次三番努力後,亦復如是。
於是採取隔離措施:撈起放到瓢裡,加水至七成滿,家裡沒有專業的魚用藥物,唯有靜待。到了早上,我去檢查,瓢裡已空空如也。想起王安石《魚兒》詩:「無人挈入滄江去,汝死那知世界寬。」從魚缸到水瓢,小魚到死也不知世界寬。但其不知世界寬,卻也未必不好,以老生常談的「濠梁之辯」邏輯應對,可能牠有牠的「不亦樂乎」。
想到魚缸裡以大欺小的情況往往而有,我家卻無,算是幸運。《新半斤八兩》主角老許養有魚大小各一,然其雜誌社運營不佳,連魚糧也不買起,僅餘兩粒,倒入缸中,被大魚一口吃光,老許罵之,抓起來打幾下屁股。滑稽之餘,也見小魚的可憐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