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念頭是從胃裏升起來的,像一聲悶悶的、無可奈何的嘆息。朋友在電話那頭興致勃勃地約着:「新開的酒店,海鮮、牛排、龍蝦任食,還有一整個冰櫃的甜品,怎麼樣?」我握着聽筒,喉頭竟先自泛起一絲甜膩的、油汪汪的感覺,彷彿已預先看到了那燈火輝煌、人聲鼎沸的長廊,與長廊上那個對着堆積如山的食物,卻感到進退失據的自己。我終於苦笑着,婉轉地推卻了。是啊,四十歲的身體,似乎早已領了一紙無形的禁令,再不能,也不配,去征戰那一場屬於夜晚的自助餐了。
想起二十來歲的光景,那才真是一副為盛宴而生的軀殼。那時節,飢餓是真正的、火燒火燎的。幾個年輕人,能將自助餐廳當作一片亟待征服的疆場。盤子裏,牛排能與壽司為鄰,沙律上面不妨堆幾塊炸雞,最後還要用一大盤雪糕,將所有縫隙扎實地填滿。那是一種何等的豪情!胃像一個無底的倉廩,能海納百川,能消化一切油膩與生冷。那時節的夜晚,是拿來揮霍的,連同精力與食量,一併在燈火通明裏,慷慨地付與杯盤狼藉。
而今,這四十歲的身體,卻像一具遲鈍而囉嗦的儀器,處處裝着敏感的警報。傍晚過後,它便自顧自地切換到一種緩慢而節制的模式裏去。油腥重了些,夜裏腸胃便要在夢中幽幽地輾轉,發出不滿的咕嚕;甜食多一口,喉頭便像被一層無形的糖漿黏着,一夜都不得清爽。它不再是個忠實的夥伴,倒成了一位嚴厲的、絮絮叨叨的監工,時時提醒着你:能量的進出,須得錙銖必較。
這身體,彷彿也懂得「日落而息」的古訓了。它要求的,不再是一場喧嘩的狂歡,而是一碗溫熱的、軟糯的清粥;幾碟清淡的、少鹽少油的小菜。食物於它,不再是慾望的投射,而更像是一種修補與撫慰。在燈色柔和的自家飯廳裏,從容地喝一碗湯,細細地嚼幾口飯,讓溫暖的氣流緩緩地注入四肢百骸。這份安寧,是自助餐廳裏那種帶着焦慮的、生怕吃虧的爭搶,所萬萬不能比擬的。
或許,失去的並不只是一頓大餐,而是那種對夜晚、對生活毫無掛礙的吞吐能力。我們變得小心了,懂得了邊界,曉得了取捨。這不是認輸,倒像是一種與自己達成的和解。知道甚麼時辰該做甚麼事,甚麼樣的身體該吃甚麼樣的食物。
窗外的夜色正濃,我想像着朋友們在餐廳裏的熱鬧,杯觥交錯,笑語喧嘩。我這裏,卻只有一盞孤燈,一壺清茶。茶是溫的,入口只有淡淡的回甘。我呷了一口,那暖意從喉嚨一直下到胃裏,妥帖而安穩。四十歲的身體,是不能超負吃了,但它卻因此,為自己尋得了一份更踏實、更綿長的滋味。這滋味,名叫清歡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