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漸漸停的。那淅淅瀝瀝的聲響,起初是密密的,後來便疏了,終於,只剩下屋簷積水滴落在石階上清冷的「嗒」的一聲,又一聲。山裡的靜,便在這「滴答」聲裡,重新彌漫開來。我正對著電腦屏幕出神,這靜,便被一陣歌聲猛地劃破了。
那歌聲,是陡然從窗外撞進來的,嘹亮,渾厚,帶著一股子不加修飾的野氣,卻又纏繞著這山水間的蒼涼。我在雙橋村駐村快四年了。聽慣了雞鳴犬吠,牛哞蟬噪,卻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原生態的歌——它是從山野裡長出來的,帶著露水氣和泥土味,調子起得高,在空中打了個轉,又沉沉地落下來,尾音裡全是蒼涼。我撂下手中的材料,推門出去。
路面還濕著,剛下過雨,水泥路泛著光,空氣裡滿是泥土和草木的清氣。歌聲,就在我踏出門檻的刹那,戛然而止。世界重歸寂靜,彷彿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嗓,只是我的一個幻聽。定了定神,才看見不遠處,一個穿著草綠色雨衣的身影,正不緊不慢地走著。我趕上前去。
「老鄉,剛那山歌,是你唱的?」
他停下腳步,轉過身。雨衣的帽簷下,是一張約摸五十來歲的臉,中等個子,皮膚是長年風吹日曬的古銅色,皺紋像刀刻斧鑿一般深。他看著我,憨厚的笑著:「嗯。」
「真好聽!」我由衷地讚歎,「還能再唱一遍麼?」
他聽見我的誇獎又笑起來,那笑容裡有種屬於山裡人的、被陌生人誇獎後的羞赧。我忙解釋道:「我是在這裡駐村的幹部,剛才在屋裡辦公,聽見您的歌聲,真是太好了!我想給您拍一段視頻,記錄下來,您看行不?」
他臉上的拘謹這才化開了,笑意從嘴角漾開,漫到了眼角的魚尾紋裡。「那好嘛,」他答應得爽快,帶著山裡人一口濃濃的石泉鄉音,「那我就隨便唱一段。」
說罷,他清了清嗓子,站在路邊的護欄旁,面對著雲霧繚繞的遠山,開口便唱。沒有伴奏,沒有舞臺,這天地、這雨後空濛的群山,便是他唯一的布景與和聲。歌聲再次響起,比先前在屋裡聽見的,更多了幾分力度。那聲音是嘹亮的,也是渾厚的,在高亢處,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傳的古樸與蒼涼,像這山裡生了青苔的老石頭,像那棵立在村口幾百年的老樟樹,默然承載著歲月的分量。
我舉著手機,透過鏡頭看他的臉。那些皺紋在歌聲中舒展開來,又聚攏來。他唱的十二月,從正月的接媳婦拜年,到二月的農事,三月的相思,一直唱到冬月的烤火,臘月的備年。每個月都是兩句話,卻裝進了一個完整的世界。
一曲終了,餘音彷彿還在群山之間迴蕩,久久不散。他收了聲,又恢復了那副憨厚的模樣,笑著看我,彷彿在問「還行不」。
「唱得真好!」我放下手機,由衷地說,「是從正月唱到冬月,唱的一年光景麼?」
「嗯,是嘞,一年十二月,月月有講頭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具體的歌詞,講的都是些什麼呢?我好多沒聽懂。」我像個好奇的學生。
一聽我問歌詞,他的眼睛亮了起來,靠在護欄旁,如數家珍地給我講起來:
「你看這正月裡,」他用粗糙的手指比劃著,「是『正月是新年喲,花轎接進門,拜罷天地拜公婆哎,手空莫嫌窮。』講的是新媳婦過門,拜見公婆。再窮的人家,這禮數不能少。」
我點點頭,想象著那個場景:簡陋的堂屋,嶄新的紅襖,忐忑的新娘,還有雖窮卻不失禮數的一家人。
「二月是,『二月驚蟄到呢,枯樹發新條,舊年的恩愛莫丟開呢,石板搭橋萬年牢。』」他念得很慢,帶著韻,像是在吟誦一首古老的詩歌,「這是教人念舊情,要像石板橋一樣牢靠。」
「三月清明雨霏霏,四月立夏插秧忙,五月端午划龍船……」他一月一月地說下去,歌詞裡是播種的期盼,耕耘的辛苦,收貨的喜悅,還有那「九月重陽過,姐望郎來約」的纏綿相思,以及「十月小陽春,霜打樹葉落」的物候變遷。最後是冬月和臘月,「冬月雪花飛,圍爐烤洋芋」,是農閑時的溫暖;「臘月要過年,殺豬又磨碾」,是一年到頭忙碌與團圓的溫馨。
他的敘述,比歌聲本身更具體,更豐滿。我彷彿透過這些樸素的詞句,看見了我的父輩、祖輩們,在這片土地上,如何循著自然的節律,春種秋收,婚喪嫁娶,愛憎別離,將一生的悲歡,都濃縮在這十二個月的輪迴裡。這哪裡是歌,這分明是一部用喉嚨傳唱的山鄉《詩經》。
「這歌,跟誰學的?」我問。
「我爺。」他望著遠處的山樑,「小時候放牛,滿山都是歌聲。犁田唱,砍柴唱,心裡有事更要唱。現在……」他搖搖頭,「年輕人都在外面,這些老調子,沒人要聽了。」
他的話裡,有淡淡的落寞,像山間傍晚漸漸升起的薄霧。
臨別時,我要了他的電話,加了他的微信。我們約好,等他農閑時,我專門去他家拜訪,再聽他唱些更古老的山歌。他憨厚地笑著應下。
看著他草綠色的雨衣消失在蜿蜒的公路拐角,我獨自站在安靜的路上。遠處的山巒,雲霧正在慢慢散開,露出一角青翠。手機裡存著那段珍貴的視頻。忽然一個念頭閃過:這些正在消逝的聲音,何不用自媒體的方式記錄下來?抖音、視頻號、小紅書……讓這些古老的山歌,找到新的土壤。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,總該為這些傳唱了千年的聲音,找到一個安身之處。
想到這裡,心裡忽然亮堂起來。它不再僅僅是一段旋律,幾句歌詞。它是一個世界,一個關於土地、歲月與傳承的古老世界。而我作為駐村的幹部,可以把這些原生態的山歌山音,用視頻記錄傳播,讓它們在新媒體的世界裡找到知音,繼續生長。
山還是那座山,但山歌不會就此絕響。只要有願意聆聽的耳朵,有願意記錄的身影,這份深情的迴響,就一定能穿過歲月的峽谷,抵達更遠的遠方。
雲霧散盡處,遠山青翠如洗。◇
(圖片選自網絡)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