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隨筆)事在人為  馬拉盞獸

午後斜陽穿過廚房紗窗,將光切成細細的格子,落在流理臺上。我把那個深藍色的帆布袋攤開,像展開一張複雜的地圖。袋身厚實硬挺,底部卻裂了一道寸許的口子,露出內裏毛躁的纖維層。它是我從網絡二手市集撿來的便宜,款式喜歡,容量合意,唯獨這道傷。我心想,縫幾針的事。

母親戴起老花眼鏡,指尖摩挲了一下裂口邊緣,搖頭。「太厚,車針會斷。」她的縫紉機是老夥伴,吃慣了輕薄的棉布與綢料,對付這種雙層加厚的帆布,像老牛拉重犁,她捨不得。我料到了。這城市總有地方承接這些細碎的手工活,我想起澳門三盞燈一帶,那些藏身巷弄的改衣店、修鞋攤,老師傅們的手藝是時光磨出來的,應付這個,想必遊刃有餘。

於是,袋子跟着我過了海。第一家改衫店的阿姨,將袋子裏外翻看,捏了捏厚度,苦笑:「阿生,唔係唔想幫你,我部衣車唔係『工業車』,呢種料,啃唔落喎。」她指指牆角那臺沉默的勝家,語氣裏有種對老戰友能力的清晰認知。第二家修鞋匠,原本專心對付一隻脫膠的皮鞋底,抬頭瞥了一眼我手上的「布料」,擺手的速度像驅趕一隻惱人的飛蟲。「補鞋我識,補袋?兩回事啦!」他的拒絕乾脆俐落,彷彿我的請求模糊了某種神聖的行業界線。

我拎着袋子,在三盞燈附近那些掛滿成衣、瀰漫着樟腦丸氣味的窄巷裏穿行。陽光在這裏變得市儈而零碎。每一句婉拒,都讓袋底的裂口在我心裏又豁開一些。原來,一件我以為輕巧的修補,在這個講求效率的時世,竟成了無人認領的尷尬物事。它不夠貴重,不值得大費周章;它的「難度」又太具體,具體到摧毀了所有「順便」的可能性。最後,我提着它回家,像提着一個被所有醫院婉拒入院的病人。

晚餐桌上,我提起這趟徒勞的旅程。父親默默嚼着飯,眼也沒抬,只「嗯」了一聲,表示聽見。他退休前是木匠,話語一向如同他刨出的木片,薄而實在,絕不多給。飯後,我賭氣似的翻出針線盒──母親的,裏頭有頂針、幾卷顏色曖昧的線,以及一根看起來頗為堅毅的縫衣針。我把袋子按在茶几上,學着記憶中母親的樣子,穿針,引線,打結。第一針下去,我就知道苦頭來了。針尖抵着那緊密的帆布,像要刺穿一層乾涸的皮革,非得用上全身的力氣壓着頂針,才能勉強推進半分。線走得歪斜且吃重,發出「噗、噗」的悶響。

汗從額角滲出。我半跪在茶几前,姿態狼狽,與那塊頑固的布料搏鬥。父親就坐在他慣常的那張籐椅裏,看着晚間新聞。熒幕的光在他臉上明滅,他的目光卻似乎越過了那些喧嚷的畫面,落在我這片沉默而笨拙的戰場上。我能感覺到他視線的重量,沉沉的,不帶評判,只是一種存在。這讓我更急躁,針腳愈發狂亂如心電圖。

就在我幾乎要放棄,想將這勞什子直接扔進垃圾桶的瞬間,父親的聲音響起了。不高,甚至有些含糊,像從很遠的記憶深井裏提上來的一桶水:

「事在人為啦。」

我愣住了,針尖懸在半空。那四個字,平平淡淡,卻不是虛泛的安慰。它沒有說「你好叻」,也沒有說「慢慢來」,它只是陳述一個事實:事情能不能成,終究是看做事的人。這裏頭有一種老派的手藝人哲學:材料就在那裏,工具就在手上,剩下的,是你與它之間的角力、妥協與最終的和解。這是他那代人篤信的道理,世界是「做」出來的,不是由「想」出來或「買」回來的。

我低下頭,再看那道裂口與我醜陋的線跡,心境忽然不同了。我不再想着要復原它到「宛如從未受傷」,我只想着如何讓這兩片分離的厚布,重新建立起牢固的關係。我換上更粗的尼龍線,將針腳的間距拉大,像在進行一場粗糙的外科手術,目標明確──功能性至上。每一針穿過,都是對「不可能」的一次微小叛變。父親那句「事在人為」,成了我耳邊單調卻有力的節拍器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最後一針穿出,打結,咬斷線頭。我舉起袋子,檢視我的作品。那道裂口被一圈粗獷、歪扭、甚至有些猙獰的黑色線跡緊緊捆綁在一起,像一道突兀的傷疤。它絕對不美,甚至可以說是難看。但我捏了捏,很緊實;我試着放入兩本厚重的書,提了提,紋絲不動。它被修好了,以一種最原始、最不屈不撓的方式。

我長舒一口氣,抬起頭,想對父親說點甚麼。他卻已不在籐椅上了。廚房傳來輕微的水聲,他在清洗自己的茶杯。只留給我一個安靜的背影,和空氣中尚未完全消散的那四個字的餘溫。

我將袋子掛在門後的掛鉤上。那道我親手縫上的黑色疤痕,在柔和的燈光下,反而成了一枚獨特的勳章。往後的每一天,出門前拿起它,指尖拂過那凹凸不平的線跡,我便會想起那個汗流浹背的夜晚,以及父親那句石頭般擲地有聲的話。

「事在人為。」原來,父親給我的,不是縫補一個袋子的技巧,而是在這個輕易丟棄、隨時可替換的世界裏,一種不輕易投降的態度。物品如此,人事或許亦然。那四個字,彷彿是他用沉默淬煉了一輩子,最終交付給我的一枚粗礪而堅硬的工具,讓我在往後許多同樣感到「無可奈何」的裂口面前,能多一分將針尖抵上去的勇氣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