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,我居住香港和澳門,常常見到一些市井小民發生爭執,相持不下時,往往聽到他們面紅耳赤地說:「你信我唔過,最好我們一同去寺廟斬雞頭!」
起初,我以為斬雞頭之舉只是港澳人為之。後來,回到廣東城鄉,發覺人們也有神前斬雞頭之舉,然後恍然大悟,原來,斬雞頭是廣東人風俗,不獨港澳兩地為然。而我也有幸親臨其境,躬逢其盛。原來粵人所謂「誓神劈願」的「劈」字下得真好,如非身歷其境,難於領會。
發生爭執者是姊妹二人,姊姊出嫁早寡,妹妹嫁到一個小康之家,連生貴子,一個人又要相夫,又要教子,忙不過來,邀姊姊到她家中幫忙。如是者過了幾年,姊姊忽然有了第二春,離開妹家,另覓佳侶,一天,她回到妹家探視,發覺妹妹黑口黑面,對姊姊不理不睬,忙問妹妹何故,妹妹直言:「我失去了一對金鈪,那對金鈪我是藏於大廳屋樑空隙間的,那時,你親眼看見的,我正欲問你,是否你偷去充嫁妝?」姊姊大呼寃枉:「沒有那麼回事。」妹妹一口咬家姊姊偷金鈪,姊姊矢口說她寃枉好人:「我免費幫你許多年,你半句多謝不說。反轉豬肚係屎,反誣我偷你的金鈪,良心何在?」兩個親姊妹反目成仇,最後,二人同意明日到鄉中一所關帝廟去斬雞頭。
妹妹一個兒子是我的同學,他知我愛管閒事,明日是星期日,約我到關帝廟見識何謂「斬雞頭」。
原來,斬雞頭不是免費的事,首先,要徵得關帝廟的廟祝同意,妹妹是常常到廟燒香的信女,與廟祝稔熟,熟人也不能免費,交了十塊「大洋」(當時的紙幣)買生雞(只能用雄雞,不可用母雞,否則,關帝就關人個關)香燭,黃紙(關帝座前,交給托刀人周倉)和紙寶等等。
萬事俱備,姊妹二人也同時駕臨,於是,廟祝用黃紙「寫表」,表中大概表明事件經過,最後,便是一連串的毒誓:姊姊如果偷去金鈪,斷子絕孫,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。妹妹如果寃枉姊姊,死後打入地獄,火燒炮烙,永不超生。那些毒誓,我們旁人,看了令人膽顫心慄。可是,兩人都凝重地點頭,毫不猶豫地向菩薩下跪和叩頭。神色嚴肅的廟祝口中念念有詞,把黃表放到神檯上,然後摯誠地焚香燃燭。
最後,廟祝把從市中買來的一頭雄雞,握着牠的雙翼,那頭無辜的雄雞,一直在廟角掙扎,此時更掙扎得屎溺俱下,廟祝把牠放在一把木櫈上,一手按頭,一手按足,照呼姊姊:「由你斬雞頭!」姊姊依言而至,拿起櫈上預備好的一把鋒利菜刀,只見她手起刀落,喀嚓一聲,伴着雄雞的哀鳴,血花四濺,羽毛紛飛,雞頭落地,一些雞血也濺到姊姊臉上。
於是,誓神劈願的斬雞頭終於落幕,廟祝把黃表染了一點雄雞的鮮血,舉到熠熠生輝的蠟燭火焰上燒了。
我問廟祝:「阿叔,這雞身你如何處置?」
廟祝放下凝重的神情,看了我一眼,罵道:「細路仔問咁多做乜?梗係買幾兩燒酒食左佢啦,唔通留番責年咩?」
數十年後,我與同學久別重逢,我們杯酒言歡,談起斬雞頭往事,我問他:「令堂與令姨母如何?」
他哈哈大笑:「原來金鈪被老鼠拖走,後來尋回,姊妹言歸於好,姊姊沒有天打雷劈,妹妹也沒有火燒炮烙,一場誤會」。
只是便宜了廟祝一餐白酒黃雞。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