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失眠,既然輾轉難眠,索性追起幾年前的熱播電視劇《人世間》。戲一幀一幀地看,夜一寸一寸地深。不知到了第幾晚,當片尾曲響起時,我沒有像往常那樣匆匆跳過,而是任由它流淌出來。那一刻,窗外的靜與室內的暗,彷彿都被這歌聲調和成一種深沉的底色。旋律貼著耳膜,字句卻徑直往心裡去,竟把一顆浮躁難安的心,熨帖得平靜而濕潤。
這調子起得平和,像熟人拍你的肩。鋼琴音很輕,引著你往前走。弦樂起來得也巧,不搶戲,只是悄悄地把那層情感的底子墊厚了。唱歌的人,嗓子不算頂亮,甚至有點沙沙的,可配上這詞曲,反倒對了。
寫詞的人叫唐恬,自己是從病魔手裡趟過來的人。或許正因為如此,她筆下的句子,沒有隔岸觀火的飄忽,全是踏在實地上、帶著體溫的懂得。「草木會發芽,孩子會長大」,一開口便是天地間最樸素的道理;緊接著那句「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」,又輕輕地道出了那平靜之下,誰也拗不過的倉皇;而讓人心頭一顫的,是那句「人像雪花一樣飛很高又融化」。我們誰不曾是那片雪花呢?拼著力氣往高處去,見過光,見過風,最後終究要落下來,化進土裡,悄沒聲兒的。這比喻裡沒有怨懟,倒有一種廣闊的悲憫,悲憫所有熱烈而終歸平凡的生靈。
追劇時,看的是周秉昆的憨實,周蓉的執拗,周秉義的擔子。看他們在各自的命裡撲騰,哭笑,離別,重逢。片尾曲響起的時刻,卻像一雙溫和而透徹的眼睛,默默看著這一切,然後,把所有的驚心動魄,都化進一句最尋常的安慰裡:「走多遠都記得回家。」 戲裡的家,是光字片那間低矮的老屋,是冬天裡一盆炭火;歌裡的家,卻成了人心底裡那根最柔韌的線,無論漂泊多遠,一拽,就疼,就暖。
歌裡那一連串的「祝你」,是極溫柔,也極有分量的。
「祝你踏過千重浪,能留在愛人的身旁。」
人近中年,才咂摸出「千重浪」的滋味。事業的、家庭的、自己心上的,浪頭打過來,連喘息都嫌奢侈。所有的顛簸,圖的是什麼呢?歌裡給了答案,不是功成名就,只是「留在愛人的身旁」——是風浪暫歇時,身邊有個讓你心安的人,手心有可以交握的溫度。
「在媽媽老去的時光,聽她把兒時慢慢講。」
這一句,是猝不及防的軟刀子。父母的衰老,是無聲的,總在我們埋頭趕路的間隙裡發生。直到某天,你發現他們的話開始重覆,背影變得佝僂。若能在那時坐下來,泡一杯茶,聽母親用拉家常的調子,講那些你自己都忘了的童年瑣事。在為人父母、歷經滄桑之後,還能被喚回成一個孩子,這是一種福氣。
至於「也不忘少年樣,也無懼那白髮蒼蒼」,說的簡直是最好的中年心境了。「不忘」是向內,護住心裡那簇不肯熄滅的火苗;「無懼」是向外,與時間和解,從容迎接所有的烙印與饋贈。
歌聲流淌著,劇裡的光影和自己這些年經歷過的片段,恍惚間疊在了一起。我們大多數人,終究是歌裡唱的那顆「種子」,被風帶到一片或肥沃或貧瘠的土壤,然後便是一生「向陽」的本能。這「向陽」並非不知人間疾苦,反倒是嘗遍了冷暖之後,依然選擇把根系朝著溫暖與光亮處伸展的那點韌性。
曲子的末了,「人世間值得」幾個字,被反復地吟唱,聲音漸低,終至無聲。值得什麼呢?值得這趟旅程,值得途中的晴雨,值得我們在瑣碎與日常裡,親手壘起的那一點點、旁人無法置換的意義。
夜更深了。劇集的畫面早已暗去,旋律已止,餘韻未散。這歌的妙處,在於它不提供答案,只給予陪伴;不粉飾苦難,卻依然選擇看見光亮。人世間的平凡歲月,因有愛可依,因有心向陽,終究值得。◇
(圖片選自網絡)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