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又陰了。灰白的雲塊,如破絮一般,在頭頂上堆積,越積越厚,終於壓得人透不過氣來。人們照例是仰頭望望,嘴裏咕嚕幾句,便又各自忙去了。他們知道,這雲裏包藏着甚麼,卻也不甚在意,橫豎不過是雨,或是雪,或是別的甚麼,終歸是要落下來的。
前年大旱,田裏的禾苗都枯了,黃焦焦地立着,像無數根細小的骨頭,戳在龜裂的土地上。人們排着隊到龍王廟前磕頭,供品擺了一地,香煙繚繞了三日三夜。後來雨終於來了,卻是傾盆而下,連下了七日。乾裂的土地來不及吮吸,雨水便匯成濁流,將田裏的泥土、禾苗、連同人們的希望,一併沖走了。
去年冬天,雪下得出奇地大。早晨推開門,雪已經堵到了半腰。村裏的老人都說,活了七八十年,沒見過這麼大的雪。起初人們還覺得新鮮,孩子們在雪地裏打滾嬉鬧,大人們也笑着看。後來雪不停地下,屋頂被壓塌了幾處,山路封了,糧食運不進來。再後來,有人凍死了,蜷縮在牆角,像睡着了一般,只是臉色青紫,再也喚不醒了。
今夏又熱得出奇。太陽像一塊燒紅的鐵板,懸在頭頂,烤得人皮膚生痛。樹蔭下的狗吐着舌頭,連吠叫的力氣都沒有了。田裏的水不到半日就被蒸發,泥土裂開一道道口子,像是大地的傷口。人們說,這天氣是要收人了。果然,先是村東頭的李老漢中了暑,抬回家沒兩個時辰就斷了氣;接着是張家的小兒子,下河洗澡,再沒上來。屍體三日後在下游找到,已經被魚啃得不成樣子。
人們照例是哭,照例是葬,照例在墳頭燒些紙錢。哭完了,便又回到田裏,繼續與天爭那一口飯吃。他們知道,老天爺是不會憐憫誰的,哭也好,求也好,該來的總會來。他們只是默默地活着,像田裏的莊稼一樣,旱也長,澇也長,能活一日是一日。
天終於黑下來了。遠處傳來悶雷聲音,一下,兩下,像是巨人叩門。風颳起來了,捲着砂土和殘葉,打到人們臉上。第一滴雨落下來時,人們都站在自家門口望着天,眼神空洞而平靜。
他們知道,又一場考驗要來了。◇